社会思潮是一定时期所形成的带有趋势性的思想观念。任何一种社会思潮的形成,都与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、社会问题、社会心理趋向相联系。在特定时期形成的社会思潮,是认识该历史时代的重要窗口,因此,研究社会思潮对于深入认识一个时代的历史特点具有特殊意义。譬如春秋战国时期所兴起的一些社会思潮,就很有研究之必要。以笔者浅见,春秋战国时期可以称之为思潮的思想趋势有二,一是原始民主思潮;一是圣王思潮。
原始民主思潮。“原始民主”这个提法,笔者曾经作过界定。它是一个特定概念,既不是政治学范畴中的民主集中制的民主,也不能理解为强调公民权利的现代民主,而是指与主张君主专制相对立的一种社会思想,或曰是一种粗放的非君思潮(参见拙作:《“禅让说”思潮何以在战国时代勃兴———兼及中国原始民主思想之盛衰》,《学术月刊》2009年第12期,第111~120页),主要由当时所盛行的禅让说、汤武革命论、君位可易论、择贤立君论、立君为民论诸种学说汇流而成。这些思想的共同之处就是对绝对君主专制的否定,是一种粗放的非君思想。它们相互影响,互相促进,在战国思想界形成了强烈共振。这种原始民主思想思潮,是中国文化创生期思想家们关于未来社会政治体制的可贵探索,是在为中国历史的未来发展设计基本的政治路径,并展示了中国文化在其创生期的丰富多彩及其理论深度。笔者曾经在前引《“禅让说”思潮何以在战国时代勃兴——兼及中国原始民主思想之盛衰》一文中,对战国时期的原始民主思潮有过初步探讨,可资参考,此不赘言。
战国时期另一个值得重视的社会思潮,是人们对圣王的普遍期待,是谓圣王思潮。在先秦文献中,圣人、圣王概念频繁出现,可以说是百家讲圣人,人人盼圣王,希望有圣王出世,形成了强大的思想潮流。根据笔者的检索:
《尚书》中“圣”字出现22次;
《老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31次,其中“圣人”30次;
《庄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148次,其中“圣人”114次;
《论语》中“圣”字出现8次,其中“圣人”4次;
《周易》中“圣”字出现40次,其中“圣人”38次;
《关尹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106次,其中“圣人”96次;
《列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50次,其中“圣人”20次;
《墨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191次,其中“圣人”50次,“圣王”122次;
《孟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48次,其中“圣人”29次,“圣王”1次;
《左传》中“圣”字出现27次,其中“圣人”12次,“圣王”3次;
《韩非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108次,其中“圣人”73次,“圣王”8次;
《荀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157次,其中“圣人”83次,“圣王”39次;
《管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179次,其中“圣人”94次,“圣王”46次;
《商君书》中“圣”字出现50次,其中“圣人”37次,“圣王”4次;
《礼记》中“圣”字出现75次,其中“圣人”43次,“圣王”10次;
《战国策》中“圣”字出现38次,其中“圣人”16次,“圣王”2次;
《国语》中“圣”字出现34次,其中“圣人”17次,“圣王”9次;
《鹖冠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82次,其中“圣人”36次,“圣王”6次;
《文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165次,其中“圣人”143次,“圣王”7次;
《尹文子》中“圣”字出现20次,其中“圣人”10次,“圣王”1次;
《吕氏春秋》中“圣”字出现116次,其中“圣人”69次,“圣王”27次;
《晏子春秋》中“圣”字出现46次,其中“圣人”17次,“圣王”17次。
总计检索文献22种,出现“圣”字1741次,其中“圣人”1031次,“圣王”302次。圣、圣人、圣王使用的频率之高,超出了我们的想象。可以说,不分家不分派,各家学说都有自己的圣人渴望,都在圣人、圣王概念上寄托了他们的政治理想。
那么,为什么在这个时期,突然会形成这样强烈的圣人思潮呢?这个圣人思潮的出现,与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有什么必然性的联系?同时并存的原始民主思潮与强大的圣人思潮,有没有什么逻辑关联?这些都是面对圣人思潮的突然涌动,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。
应该说,非君思潮和圣人思潮,都是当时社会历史运动的产物,其形成的根源就深埋在历史的土壤之中。是否可以这样认为,原始民主思潮(或曰非君思潮)是春秋时期巨大的历史动荡所引发的对传统君主世袭制度的质疑。在这个时代,三代以降王权世袭制度瓦解,暴露了王权专制政体的诸多弊端,君主的神圣性受到亵渎,“社稷无常奉,君臣无常位,自古以然”成为普遍性的思想观念。既然如此,君主的权力及其神圣,为什么不可以质疑、怀疑甚至改变呢?非君思潮的形成应该是十分自然的事情。而圣人思潮反映的则是人们对未来政治的探索。君主专制体制的动摇以及一些诸侯国的崩溃,自然推动人们对新体制的探索。由专制君主主导的国家要如何才会好,在无法制约君主专权的情况下,君主形象应该如何塑造,什么样的君主才是理想的治国人选?站在不道之君的对立面,人们自然对理想的君主形象充满期待或幻想。非君思潮是质疑,圣人思潮是探索,二者都来自于大变革时代的历史驱动。加强这两个社会思潮的研究,是重新认识春秋战国时期历史发展趋势的重要路径。
两汉历史上也有一些值得重视的社会思潮。人们普遍关注到的是汉初的过秦思潮,这个思潮的兴起有重大的时代印记,是很好理解的。还有一些思潮不多为人们所关注,或者是没有将其当作思潮去看待。如西汉昭宣以后出现的易姓改命思潮,东汉桓灵二帝时期反对宦官专权的党人议政思潮,都很值得研究,并确有其重大意义的。
相对于东汉桓灵二帝时期的党人思潮,西汉中晚期的易姓改命思潮,学界还是有较为普遍的思想共识的,有不少学者从思潮的角度加以论说。如田昌五、安作璋先生就说“汉代中期以后,在朝野一部分人中便产生了‘改制’的思潮。这种思潮与战国以来开始流行、中经董仲舒加以系统完善的‘天人感应说’‘五德终始说’和‘三统三正说’结合起来,在舆论上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力量和影响”(田昌五、安作璋主编:《秦汉史》修订版,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,第258页)。他们将其命名为改制思潮。另外还有“议禅思潮”说(杨永俊:《西汉议禅思潮及王莽禅汉的儒家仁政礼治文化背景》,《甘肃社会科学》2009年第5期)、“禅让思潮”说(袁青:《西汉中后期的禅让思想探析———兼论所谓“王莽篡汉”》,《江汉学术》2014年第5期)等。这些不同的社会思潮说和本文所论易姓改命思潮,所论都是同样的思想史事实。论者普遍关注到的事实是:
《汉书·眭弘传》载:昭帝元凤三年正月,山东泰山、莱芜等地出现了大石自立、枯木复生、虫食树叶成文字等怪异现象,眭弘以《春秋》之意推断将会发生王者易姓禅代、匹夫为天子的大事,于是上疏曰:“先师董仲舒有言,虽有继体守文之君,不害圣人之受命。汉家尧后,有传国之运。汉帝宜谁差天下,求索贤人,禅以帝位,而退自封百里,如殷、周二王后,以承顺天命。”(《汉书》卷七十五《眭两夏侯京翼李传》,中华书局1962年版,第3154页)
宣帝时,盖宽饶上疏批评时政:“方今圣道浸废,儒术不行,以刑余为周、召,以法律为《诗》《书》。”又引《韩氏易传》言:“五帝官天下,三王家天下,家以传子,官以传贤,若四时之运,功成者去,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。”盖宽饶否认“三王家天下”的正当性,推崇“五帝官天下”“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”,“指意欲求禅”(《汉书》卷七十七《盖诸葛刘郑孙毋将何传》,第3247页)。
元帝时,宗室刘向上疏曰:“王者必通三统,明天命所授者博,非独一姓也……虽有尧、舜之圣,不能化丹朱之子;虽有禹、汤之德,不能训末孙之桀、纣。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国也。”(《汉书》卷三十六《楚元王传附刘向传》,第1950~1951页)作为汉家皇室后裔的刘向,亦从思想上认同易姓换代的正当性。
元帝时人京房所作《易传》曰:“凡为王者,恶者去之,弱者夺之。易姓改代,天命应常,人谋鬼谋,百姓与能。”(《三国志》卷二《魏书·文帝纪二》,中华书局1959年版,第65页)
成帝时谷永上疏说:“臣闻天生蒸民,不能相治,为立王者以统理之,方制海内非为天子,列土封疆非为诸侯,皆以为民也。垂三统,列三正,去无道,开有德,不私一姓,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,非一人之天下也。王者……失道妄行,逆天暴物,穷奢极欲……百姓短折,万物夭伤。终不改寤,恶洽变备,不复谴告,更命有德。”(《汉书》卷八十五《谷永杜邺传》,第3466~3467页)
哀帝时鲍宣上疏:“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……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,乃天下之官爵也。陛下取非其官,官非其人,而望天说民服,岂不难哉!”(《汉书》卷七十二《王贡两龚鲍传》,第3089~3090页)
这些材料所反映的易姓改命思想极其鲜明,但还不能证明其普遍性。能够证明其为一种社会性思潮的,是王莽逐步代汉过程中所赢得的群体性支持。平帝元始四年,“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,及诸侯、王公、列侯、宗室见者皆叩头言,宜亟加赏于安汉公”。此后又有“公卿大夫、博士、议郎、列侯张纯等九百二人”连署为王莽请功(《汉书》卷九十九《王莽传上》,第4070、4072页)。这个将近五十万人的上书,几乎是覆盖了当时整个天下的读书人;而九百二人的公卿大夫、博士、议郎和列侯,也基本上覆盖了整个的官僚队伍。虽然这并不是要王莽来实现代汉改命,但对王莽的拥戴,要求王莽“加九锡”“摄皇帝”“行天子事”,无疑带有希望王莽对汉天子取而代之的印记,和易姓改命观念有着深刻的一致性,是易姓改命思潮普遍性的反映。王莽后来所以能顺利地登上皇帝宝座,风靡整个社会的易姓改命思潮无疑起了关键性作用。前引袁青的文章曾有结论说:“王莽所谓的‘篡汉’是西汉中后期禅让思潮的必然结果,王莽正是顺应了这一思潮,所以才得到当时人们尤其是儒家的拥护。”(袁青:《西汉中后期的禅让思潮探析———兼论所谓“王莽篡汉”》,《江汉学术》2014年第5期,第121页)
易姓改命说的兴起证明,在昭宣时期,当西汉皇朝走过了百余年历史的时候,刘姓皇权的绝对性尚没有牢固地确立起来,还是面临了被取代的窘境。当代学者的研究,已经普遍看到了易姓改命思潮与董仲舒五德终始说的思想联系,看到了汉代诸儒利用“汉家尧后”论证当朝皇权合法性的理论局限,这方面已经有一些论文,不需赘述。
与西汉中后期强大的易姓改命思潮相较,东汉桓灵时期的党人议政思潮,则有点耐人寻味。现在人们都习惯于讲“党锢之祸”,而很少有人从思潮的角度来看待该时期的党人运动。桓灵时期的党人运动,主要面对的是东汉中晚期的宦官专政。宦官这个特殊群体,其心理扭曲所造成的极端性行为,凭借近身皇权而窃取的专制大权,把此时的东汉政治搞得乌烟瘴气。桓灵时期的政治黑暗,不知比西汉中晚期政局要糟糕多少倍。然而,这一时期反抗宦官专权的党人们,打出了什么样的政治旗帜和政治口号呢?他们所造成的强大的社会运动,其目标是要实现什么样的政治诉求呢?
在党锢之祸的前奏阶段,亟欲改变宦官专权、恢复清明政治的党人议政思潮已经形成。桓帝永兴元年(153年)正直官僚朱穆因得罪宦官而被捕入狱,输作左校,太学生刘陶等数千人诣阙上书,要求桓帝赦免朱穆。太学生在上书中指斥朝政:“当今中官近习,窃持国柄,手握王爵,口含天宪,运赏则使饿隶富于季孙,呼噏则令伊、颜化为桀、跖。而穆独亢然不顾身害。非恶荣而好辱,恶生而好死也,徒感王纲之不摄,惧天网之久失,故竭心怀忧,为上深计。”(《后汉书》卷四十三《朱乐何列传》,中华书局1965年版,第1471页)这完全是站在当今皇上的立场上对宦官专权的斥责,其出发点是“为上深计”。
朱穆深疾宦官专权,多次给桓帝上疏。曾曰:“案汉故事,中常侍参选士人。建武以后,乃悉用宦者……愚臣以为可悉罢省,遵复往初。”桓帝不予采纳。朱穆又因进见之机当面陈说:“臣闻汉家旧典,置侍中、中常侍各一人,省尚书事,黄门侍郎一人,传发书奏,皆用姓族。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称制,不接公卿,乃以阉人为常侍,小黄门通命两宫。自此以来,权倾人主,穷困天下。宜皆罢遣,博选耆儒宿德,与参政事。”(《后汉书》卷四十三《朱乐何列传》,第1472页)朱穆之愿仅在于罢黜宦官,收回皇权。结果遭致的是“帝怒,不应”。而朱穆则从没有从其他方面思考过问题的症结。
田昌五、安作璋主编的《秦汉史》也认为,桓灵时期的官僚士大夫在反对黑暗专权势力的过程中,主要是“从维护皇权、整顿吏治、安抚人民、稳定边疆等几个方面发表自己的改良意见”。这些官僚士大夫们认为,改善当局政治混乱局面的根本问题是收回皇权,“收回皇权是改良主张中的最强音”(田昌五、安作璋主编:《秦汉史》修订版,第413页)。
阅读《后汉书·党锢列传》,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党人非议朝政之激切。正直的士大夫官僚,热血沸腾的太学生,追求名节的读书人,他们心系国家社稷,指斥阉宦恶行,鞭挞黑暗政治,相互激荡,激扬正气,面对严酷的镇压而没有丝毫退缩,直至走上刑场。党人议政影响之大,可谓形成了强大的社会性思潮。而令人遗憾的是,这些勇于表达政治立场的党人,始终没有提出改朝换代的问题,没有了西汉时期那种豪爽淋漓的易姓改命呼声。无论朝政多么黑暗,他们还是要坚持刘家一姓之天下,所有的问题都要宦官来背锅,而宦官只不过是依附在刘姓皇权躯体上的赘瘤而已。不顾身家性命而奋起抗争之时,也不能面对刘姓皇权本身,这使得后汉的党人议政思潮相对于前汉读书人的易姓改命思潮,其思想光泽暗淡了许多。
两汉时期的这两次社会思潮,都是知识分子的思想运动,其差异为什么这样大呢?前汉人可以公然提出改朝换代这样颇具彻底性的问题,而后汉人则虽死也不放弃对刘姓皇权的期望,易姓改命观念荡然无存。认真研究这两次社会思潮的背景条件,我们会感受到东西汉历史的巨大差异,纠正以往对两汉历史的诸多认识。
司马光看到了两汉这方面的巨大差异,并把它归之为东汉风华之美。他说:
自三代既亡,风化之美,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。及孝和以降,贵戚擅权,嬖倖,赏罚无章,贿赂公行,贤愚浑殽,是非颠倒,可谓乱矣。然犹绵绵不至于亡者,上则有公卿、大夫袁安、杨震、李固、杜乔、陈蕃、李膺之徒面引廷争,用公义以扶其危,下则有布衣之士符融、郭泰、范滂、许邵之流,立私论以救其败。是以政治虽浊而风俗不衰,至有触冒斧钺,僵仆于前,而忠义奋发,继起于后,随踵就戮,视死如归。夫岂特数子之贤哉?亦光武、明、章之遗化也!当是之时,苟有明君作而振之,则汉氏之祚犹未可量也。不幸承陵夷颓敝之馀,重以桓、灵之昏虐,保养奸回,过于骨肉;殄灭忠良,甚于寇雠;积多士之愤,蓄四海之怒。于是何进召戎,董卓乘衅,袁绍之徒从而构难,遂使乘舆播越,宗庙丘墟,王室荡覆,烝民涂炭,大命陨绝,不可复救。然州郡拥兵专地者,虽互相吞噬,犹未尝不以尊汉为辞。以魏武之暴戾强伉,加有大功于天下,其蓄无君之心久矣,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,岂其志之不欲哉?犹畏名义而自抑也。由是观之,教化安可慢,风俗安可忽哉!(《资治通鉴》卷六十八“臣光曰”,北京:中华书局1956年版,第2173~2174页)
司马光的评论有几点非常鲜明:(1)李膺、陈蕃、郭泰、范滂等著名党人,都是东汉皇权的忠实拥趸。虽皇权当局对他们残酷弹压,但他们仍是“用公义以扶其危”“立私论以救其败”,为刘家江山虽“触冒斧钺”,亦视死如归,竭尽忠诚而不生易姓改命之心。(2)在东汉时代,易姓改命说已不能流行,不仅党人对刘姓皇权至死不悔,就是那些“州郡拥兵专地者”,也无不“以尊汉为辞”,甚至以“魏武之暴戾强伉”,也不敢废汉而自立。东汉皇权绝对性观念之强大,已远非西汉时代可比。(3)司马光将东汉皇权意识之强固,归之为教化和风俗的力量。倘若是,那么东汉的教化和风俗又是如何形成的呢?
无论怎么说,东西汉社会思潮的对比研究,使我们看到了两汉历史的巨大差异。继而追寻这些差异的产生和形成,无疑是重新认识两汉历史的重要路径,是证社会思潮研究应该得到中国思想史研究的特别关注。
原文发表于《史学月刊》2018年第1期